一名“家事”法官的内心独白
与其说是他的故事,不如说是一场事故。
1999年夏天,他从海门中学毕业,考入苏州大学,意气风发。大学里,他勤奋好学成绩全优,还善结人缘,四年一直是学生会干部。大学毕业,顺利拿到上海大公司职位,领导器重还专门来海门家访。他的未来是按着前程似锦徐徐展开,是呀,他说话温文尔雅,做事勤恳得体,长得仪表堂堂,又有拿的出手的文凭,有什么理由不如花似锦呢?
然而,意外总是蹲伏在某个角落伺机而动,只是在春风得意马蹄急时茫然不察。他的意外是一场车祸,改变了一切,故事突然急转直下,他的人生从此恍若隔世。
2003年,也是夏天,他到工作单位报到的前一天,事故中他颅脑受伤,侥幸留得性命已是意外了。治疗结束已是三、四年后了,之前的一切,似乎是别人家的人生了。虽然他极力地想证明或者留住过去,但终究是不同了,不仅仅是智力,连维持正常生活能力都很艰辛。
2007年初夏,他才开始在昆山一带的福利厂打工谋生。也是那年,他结识了一个来自连云港东海的女子,几个月后,他和她结婚了,一年后,他有了女儿。他父亲听到她生下了女儿,手舞足蹈的高兴啊。是呀,太不容易了,命运似乎又对他展露了一丝的笑容。
生活是馈赠,也是掠夺。女儿是希望,也是责任,他和她日子本来清苦,现在更是手忙脚乱,车祸后的性情变化也乘机出来捣乱,常常无缘无故发火,这日子,可以想象有几地鸡毛。终于,2013年初夏,她带着女儿从家里搬走,继而回到连云港娘家生活。这一走就是九年。
而我是作为法官,参与到他们的人生。三年前,出现在我视线里的她是原告。一年前,我第一次见到他,是在两名法警的陪同下。因为,他父母说,他就是精神病人,一提及离婚就会发病;你们法院怎么审都可以配合,但不能被他知道刺激到他。可是让他父母提供诊断报告,却迟迟不来。法官会议讨论的结果,上门看看情况。还是大夏天的一个下午,他答应会来应诉,努力表现他是正常的,努力的痕迹是让人心酸的。闲聊中,法警刘飞云发现他和他是海门中学的同级校友,这样的发现让人唏嘘的。回去的路上,大家沉默了许久。
她说,这些年了,离不离婚无所谓,是孩子要上初中了,户口要赶在开学前迁去,而迁户口要离婚才行。这些话,都细细地交代给了他。开庭的时刻到了,望着空空的被告席,说不出的滋味。而她,明明很失望,却在努力克制着,克制也是让人心疼的。当年的她,本科毕业于郑州某大学,生活的百般蹂躏,没有磨去教育的痕迹。
当即带着原告和合议庭赶到他家,紧闭的门是敲不开的。泱泱地回到审判庭,缺席审理。庭审中,她陈述,与他结婚时,立愿相濡以沫终生,事与愿违,如他父母能在艰难时给予帮助,就能扛下去,她要工作,要照顾女儿,女儿上学也无人接送、照管,太难了。他父母坐视不管,未能施与援手,都是她独自解决。最难时,已一人熬过……
犹豫了许久,写下了我的判词:……因身体原因未能承担起为人夫、为人父的责任,原告独自抚育孩子、维持家庭,未能得到被告及被告父母的分担,亦未能感受到基本的家庭温暖,而被告脑部受损后,脾气暴躁,遇事激动,无法控制情绪,对生活有较大负面影响。原告虽在婚前已知被告留有后遗症,但其所求也不多,无非是安稳的生活,怎奈一人难敌长年累月的辛劳,从而失去了婚姻生活的希望。我们亦注意到,原告为家庭女儿负重前行,其情可悯,被告及其家人却也让人失望。只是,人生是一场没有终点的修行,现被告也愿意尽己所能来改善自我,倘若被告父母亦能感知原被告的婚姻不易,在生活中给予有效的帮助,尽力温暖原告,生活的微笑或许就在拐角处。故请原告再努力一次。且再给被告一次机会又何妨?望被告能共情原告的付出和担当,珍惜手里的幸福,努力沟通,尽力弥补,原告要求离婚的诉讼请求,暂不予支持。
判决书邮寄送达后,我又上门送达,依然是门户紧锁,敲不开的门,站在门口,手写一份信留给他。我不知道自己期望的是什么。
转眼又一年,某天,系统里又跳出了她和他的名字,案件又来了。助理告诉我,他在德胜残疾人之家。六月底的一天,联系了负责人倪主任,倪主任说,他很少与人交流,刻意回避家庭情况,很懈怠,基本不去车间干活。找到他时,他躲在宿舍里,看到我时是局促的,他保持着斯文告诉我,去年没应诉是他父母的意思,我写的信他看到的……,他渴望见到女儿。当他听我说,要争取在审理中让他见到女儿时,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光。他絮絮叨叨地介绍自己的情况,说自己的办公桌在倪主任的后面一张,这儿是宿舍,他是回来休息一下的……他用撒谎的方式极力掩饰自己的窘迫是让人为之动容。
那天,在他宿舍里,我们逗留了一个多小时,交流、观察、评估,他安静中略有不安,温和中有几许躲闪,反应比常人略有迟缓,不断地试图证明自己还没差到哪里去;他是爱面子的,他的掩饰是对现下的自知,没有他父母描述的排斥和抗拒。他是有民事行为能力。我心底柔软的计划是,如何能让他见上女儿,如何更妥当地安排见面。
计划能成否的担忧,不仅来自她可能会拒绝,更多的是对他和他父母的不确定。
排在8月1日下午开庭,这样上午就是他和女儿相处的时间。没费太多的周章,她答应孩子带来。而再拨打他的电话却是关机。联系倪主任得知,我们走后他消沉了很多,后来父母来把他接走了。联系他父亲,意料中的推脱。临近下班,问车队借了车,途中打他父亲电话,惯有的支支吾吾,言语中得知,他正在那吃午饭,便直接让他接电话,电话里他没有躲避,隐约能感觉的些许期待,他说五六分钟吃完饭,再十几分钟路程赶来,当听说我要赶去,便细致告诉乡下的路怎么走,他会等在某个小路边招呼的。七拐八拐的乡间小路,远远的一个人顶着烈日不停挥手,是他,果然!他殷勤张罗停车,引进屋,那是农村自建的拆迁过渡房,确实热。我说要送一根风筝线到你手里,要珍惜,或许这是唯一的机会。看得出他父母的顾虑、犹豫,但他眼里只有期许的光。走时,他送到车边,腼腆的笑,不停说天气太热。
双休日,我一直在揣想着周一N种开头,揣摩着与孩子见面穿制服呢,还是寻常的衣服?会不会有把控不了的状况或者事与愿违的结果?怎样才能有想要的结果?
这天,一到办公室就打他电话,电话通的,是他哥哥接的,我再三要求,他哥哥勉强将电话给了他,但打开了免提……。拿了车,拿了准备好的零食,去接她,看到她带着女儿等在旅馆楼下,母女俩正说笑着,我伸手召唤,她赶过来,孩子很明媚。上车,听我夸女儿教育得很好,她很开心爽朗地笑了,真的啊?路上,她告诉我,女儿是班里的第二名,她在做酒销售,业绩是公司最高的,每年有七八万收入。我告诉她,这会先送女儿和他见面,下午再做孩子的笔录,并让孩子不要紧张,要把妈妈的良好教养拿出来。她笑了。
车停楼下,他和父母兄嫂赶来相迎,电梯里,他不知所措地笑着,我推了推,孩子低低地唤爸爸,他憨憨笑、糊糊地应着。坐定,女儿的眉眼像他,听我这么说,他笑得更憨了,话也不会说了,只是笑,只是痴痴地盯着对面的女儿。是呀,暌别九年了!他父亲问,这是我的小孙女吗?我赶忙让孩子挨个称呼他们,老人哽咽了。老人说有个礼物要送,要不?要的。老人这才递过来,是照片,一张是孩子一百天照,一张那时无意中拍下的全家福。老人确认了被接纳,激动地语无伦次了。这些安排,他们是反复推敲的,很细节,有刻意,也有小心翼翼。他提出要带女儿去19号楼,去看看他住的家。又补充道,也是女儿自己的家。他迫切而忐忑地望向我,又望向她和女儿。她爽朗地回应,他便像孩童般地笑了。
中午,安排她们和他们一起午饭,回到家已是十二点多,简单吃了一点,便早早到了办公室,静静地等待下午的到来。
下午,把他们带到会议室。他父亲反复说,今天太开心了,辛苦了,谢谢。而她母亲出乎意料的平和,放松,没有一直以来的对抗和防备。我想,她和女儿走后,他常常无缘无故冲母亲大发雷霆,是在责怪,所以老太总是担惊受怕,日子过得很不容易,或许老人心里有太多无处可倾吐的后悔、苦楚。
孩子说,之前没想念过爸爸,“爸爸”只是个名词,看到别人家爸爸时偶尔也会想。今后,也有爸爸可思念了。她要努力学习,希望长大到海门工作,如果妈妈愿意,也接来,这样方便照顾爸爸妈妈。当我把笔录拿给他们看时,刚还谈笑的他、他父母和她,眼眶都湿润了。没有悬念,孩子选择随她生活;探望安排,是每年暑假可以接到海门生活15天。抚养费,他没有收入,她不打算要,但盘算了许久,我还是提出每月三五百的建议,因为他是父亲,女儿是他迎光回应生活磨难的勇气;当然也可以没有。他略思索说,先三百吧,后面争取多点。
他说,今后有了新目标和动力,我要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去闯,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努力,我会想办法用积极的态度去做,不再依赖父母的保护伞了。他父亲说,难以面对的事经过法院处理,竟然有了好的结果,感谢你们。今天我孙女回来了,喊我爷爷,非常高兴……(摘录自调解笔录)
给他们的法官寄语是,今天,对于你们是不寻常、意义非凡的一天。希望你能承认失去,勿自卑,接纳谷底,不为难自己,担起责任尽力往上走。人生实苦,但请你们能足够相信,生活自会有积少成多的力量。他爽快回应,主动伸出手,祝愿她顺利。
莎翁说,在灰暗的日子中,不要让冷酷的命运窃喜;命运既然来凌辱我们,就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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